朱东润先生论书
潘良桢 辑 龙虎风雷 制作
朱东润先生像
引 言
朱东润先生是一位文史大家,毕生从事教学与研究,主要领域在古典文学、传记文学,留下了丰厚遗产。书法,在朱先生而言虽然也以细字行楷施之写作,毕竟只是“余事”。但朱先生却一直把这“余事”当作正事来对待,毫不懈怠,毫不马虎。朱先生学书并不早,没有如日下书家自述“幼承庭训”的经历,尽管他在他那个时代亲笔砚很早。实际上他把“学书”与发蒙写字是作了区别的。一个似乎偶然的事件促使朱先生发愿学书,当时他年在弱冠,订下了令不少人咋舌的六十年学习规划,一直坚持到以九十三岁高龄离世。现在,朱先生的书法已与他的文史和传记著作一样为世人所知了,但在很长时期内其影响只限于师友弟子和文史学术圈子,书法界则似不之知。一九九四年初,《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中的三卷“书法卷”编纂工作启动,主其事者为当时书协一位负责人,开了新闻发布会广泛征集资料,又公布初拟入选书家名单。事后我在北京看到这份名单,复旦只有先师 王蘧常先生入选,当即写下推荐材料向主编力荐二位已故前辈,在书法界竟尚默默无闻的朱先生即其一。次年恰值朱先生诞生百年纪念,我写了些介绍文章在书法专业报刊发表,书界知者稍多。今言旧事,非晚学之丑表功,实以见朱先生与书法界之间情状之大概耳。或因朱先生主学主业不在此,虽则一生过从接触者不乏擅书之人,他却长与书界保持一段距离。积力久而用功深,更有对中华文化传统的剀切理解,但不以书法为业,处边缘而不涉主流,就有所谓“旁观者清”的优势。“长在事中”却“置身事外”,但凡言及,朱先生词锋犀利直抒己见,常别具只眼而发人深思。据我所见,朱先生似乎没有留下专门论述书法的著作,但是以往读朱先生的著述时而读到论及书法的文字,私以为对学书人确有参考甚至指导意义。久有辑录成集,既备自习亦便人参阅之心,奈久在养疴近又病目,诸事艰难而无力为之,思有年富力强之才俊助我一臂而竟甚难得!近于网络“书法江湖”论坛识得网友龙虎风雷君,面谈之下知其好学能思而切实行事,遂得一理想之合作人并立即着手辑录制作工作。辑录先从论书语最集中的朱先生的自传开始。《朱东润自传》写作始于一九七六年成于一九七八年,虽是朱先生老年所作,因回顾平生而多涉早年所见所闻所思所为,大致可见其书学思想之脉络。其次则录自朱著《八代传叙文学述论》,这是朱先生四十六岁时的关于传记文学的专著,成稿于抗战时期的一九四二年,却到朱先生诞生一百十周年时才考虑出版,二〇〇六年印出。此二书所见朱先生书论较为集中,先行辑集公布,以后发现其余遗漏者,容当增补。选辑主要由我担任,龙虎风雷君繁忙世务之余不辞辛苦,打字整理之外,在必要处又作些背景情况说明文字。此道原委,以为小引。
晚学 潘良桢 二〇一一年六月一日于函三楼
第一部分 (辑自《朱东润自传》)
(1917年时年二十二岁的朱先生在梧州中学任英文教师, 正在此时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促使朱先生立志学书, 自此学书贯穿了朱先生以后一生的七十余年……)
我初到梧州的那一年,我的中学老师朱叔子先生死了,这件事使我非常伤感。……他死了以后挽联并不难做,可是我自己写不来,只有请求柱尊(陈柱尊)代写,这是促使我下定决心好好写字的主要原因。
要搞书法从哪里开始呢?我读过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认定必须由篆书入手。我知道篆书是不简单的,要写好必须经过三十年。然后把隶书带起来,又要十年。如此等等,学成一个书法家,总得要六十年。好在我年龄还轻,只要活到八十岁,总有成功的一天。万一活不到八十岁,那只能怪自己没有活够,不能说书法不能成家。
学篆书从什么地方开始呢?那时一般人都很重视吴昌硕,他临摹的《石鼓文》更得到推重。我搞到石鼓文拓本的影印本,和吴昌硕临摹的石印本,以及他写的对联、立幅之类。我写得越看越不好。1918年夏天回家,看到远房叔叔伯旂叔,他是以长于篆隶得名的。我向他请教,他只说:“要学篆书总得先写《说文》部首啊。”可是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经过自己的苦心钻研,才知道《说文》部首是要学的,但是这是文字学的途径,不是书法。何绍基论包世臣,认为他不理解横平竖直,我曾把后代书法名家比对一下,从王羲之直到包世臣、何绍基,没有一个是真正横平竖直的,写字总要有个俯仰向背,俯仰向背就不是横平竖直。唯有篆书才真正是横平竖直。
从这一点入手,回看吴昌硕,几乎每一笔都是倾斜欹侧,完全违反了石鼓和秦汉篆刻的规律,全部以侧媚取态。不但吴昌硕,清末以来直至民国初年的书法家,赵之谦、高邕、天台山农、李瑞清、曾熙,乃至郑孝胥、叶恭绰,没有一个不是以侧媚取态。翁同龢、张謇不是侧媚而是庸俗。
学吴昌硕是走错了路,但改正也还不难,我下定决心从《琅邪刻石》入手。《琅邪》的字不多,我再学习《峄山刻石》、《会稽刻石》。《峄山》、《会稽》是传刻的,但是规模还在,从《琅邪刻石》取神,总还可以得个大概。六十年学习的规划已定,我就决心逐步完成,不去和柱尊商量,也不向伯旂叔请教了。
(朱东润先生临《琅琊石刻》)
(1919年, 朱先生在南通师范学校兼课, 同事中有后来成为吴昌硕门人的书画家王个簃。)
有图画教师王个簃,后来我到上海教书的时候,遇见多次,那时他在上海画院,因为是吴昌硕的学生,有一些声名。我对吴昌硕的书法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对于他的画,因为自己不能画,所以没有意见。
(1919年,南通师范学校任教期间, 朱先生谈到自己学书的情况。)
那时我正在学篆书,主要是走李斯、李阳冰的道路,总觉得只有二李才是真正的大家。对于近代书法家,我推崇钱坫、杨沂孙。我很重视邓石如,不但他的书法值得推重,他的人品也是不同凡俗,可是我总觉得他是由隶入篆,雄强有余,温厚不足,这可能是我的一偏之见,不一定正确。陈效韩是两江师范毕业的,那座学校的校长是李瑞清,别号清道人,是以篆书和北魏名家出名的。效韩说起李瑞清的大篆,在一直一横相交的所在,经常在落笔以后,中间停顿一下,待墨色滃开,再行接下,这样相交之处墨色成为小围,便得到金文的神似。神似哪能说不是神似,但是这就把书写和浇铸混同起来,我总有些不很同意。
除了自己苦学以外,我还从师范的黄睪吾、中学的石又新领会一些书写的方法。睪吾是临摹《西狭颂》和《华山碑》的,因此下笔雄强,厚重,可惜不足四十岁就去世了,没有来得及完成隶书方面的工力。又新是写《书谱》的,很熟练,但是结字太扁,没有考虑到唐人结体是从六朝来的,结体略长,直到宋代以后,结体才开始扁平。不但如此,即如汉隶,初看是略扁了,但是只要我们从计白当黑的原则考虑,那么汉隶的结体,实际还是略长。以汉人遗简考之,是确然可信的。唐宋之间是一条界线,唐以上,结体以长为主;宋以下,结体以扁为主。翁方纲的结体,不论大小,都觉得略长,这正是他的朴茂所在。
但是我的本分工作不是书法而是教书,所以我必须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怎样把英文教好,特别是把师范生的英文教好。
(朱先生于三十年代 )
(1930年春天, 朱先生在武汉大学任教英文, 课余游览, 留心书迹, 自有见解。)
那天我们在山坳里走了大半天,最后直到正南方向,卓刀泉古寺,在山僧那里饮茶休息。进得山门,迎面一块匾额,“卓刀古迹”四个字,写得非常挺秀,大约是出于名家手笔。本来书法家对于横匾最难安排,入手三字笔划简单,最后一字非常复杂,要写得那么停匀,使人少者不觉其枯,多者不厌其繁,实在非大手笔莫办。可惜没有署名,不知是哪一位的作品。安庆城的“枞阳门”三字,包世臣曾经叹其卓绝,我对“卓刀古迹”四字抱有同样感想。四十余年了,时代变了,卓刀泉的古庙早该没有了,但是我很怀念这四个字的书法成就。
(1930年, 朱先生收到家信, 得知总角之交的表兄李仁溥去世,回忆起当年共同探讨书法的往事。)
(和仁溥哥)最经常的话题是书法。在这方面,仁溥哥比我聪明多了,学颜就像颜,学柳就像柳。我可不同了,我在临摹方面能力差,常常仁溥哥三五月学成的事情,我学了一年半载还没有找到门路。家乡近代的书法家可以特别提出的是陈潮(字东之),和我的族伯父朱铭盘(字曼君)。东之先生长于篆书,大力纵横;曼君伯父长于行楷,才华四溢。对此我们的看法也是完全一致,但是求学的道路是不一样的。仁溥哥是由行楷入手的,因此他的成就也早。我自己认定是笨,我一定要从篆书入手。到了三十五岁前后,仁溥哥已经由行楷进入分书,我也由秦篆而入汉隶,这就是说我们已找到一条共同道路了。后来我在仁溥哥的祭文中说:“惟子于书,真行挺秀,我拙不能,竭蹶篆籀,溯之沿之,乃会于中,握手相视,两汉西东。”这是切实的叙述。
(1938年12月抗日战事已起,朱先生为应聘武汉大学教职事滞留上海,看老同学陈柱尊书展有感。)
柱尊这个人才气是有的,就是有些不修边幅,目空一切。四壁展出的多半是用毛公鼎、盂鼎、散氏盘、石鼓的笔法写的屏、联、堂、条,看得实在不耐烦,我自己在家里,有时因为亲友的要求,他们动辄就是四条篆书屏幅,实在是干不了的时候,我也替他们这样写过,真是满目龙蛇,不晓得是什么,看到柱尊的作品,只有下定决心,从此不再为人写这一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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