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师旧文:古人说下墨与发墨
无意中看到潘良帧先生曾发表过一篇《古人说下墨与发墨》,搜集了大量资料,请大家参考。古人说下墨与发墨
介绍一点所见材料,看看古来人们对“发墨”、“下墨”认识的发展情况。
米芾《砚史》一“用品”:
“器以用为功。……夫如是则石理发墨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缘饰虽天真,失砚之用。”
此唯言“石理发墨”,为砚石质量之最要者。《砚史》所述诸砚,以“发墨不乏”为佳评,屡屡见。
米芾《砚史》有时也已意识到后来所谓“下墨”与“发墨”的区别。
其三“唐州方城县葛仙翁岩石”云:
“稍磨之,墨已下而不热……。若石滑,磨久墨下迟,则两刚生热,故胶生泡也。此石既不热,良久墨发生光,如漆如油。……岁久不乏,常如新成,有君子一德之操。”
此所述,分明已见“下墨”与“发墨”之别。但尚未有“下墨”说法,而为“墨下”、“墨已下”云云。别处还有其他说法。
米芾《砚史》十一“潭州谷山砚”:“得墨快,发墨有光。”
十三“归州绿石砚”:“得墨快,渗墨无光彩。”
说法又异。“墨下”即“下墨”又见说为“得墨”,“发墨”似乎又作“渗墨”。
然而,米芾《砚史》十六“苏州褐黄砚”称:
“理麄发墨,不渗。”
按诸用砚常识,石理粗则“下墨”快而“发墨”不好,米芾在此却说成“理麄”而“发墨”,不过“不渗”。如果不胶着于字面,米芾并未说错,只是概念与前不一致罢了。
《砚史》二十六“性品”复概言之:
“大抵四方砚,发墨久不乏者石必差软,扣之声低而有韵,岁久渐凹;不发墨者石坚,扣之声响,稍用则如镜走墨。”
可见,笼统而言研墨于砚产生墨汁的情况,还是用“发墨”,与其屡屡所说“发墨不乏”相合。
米芾《砚史》所见相关者,大体如上。以后再看他家之说如何。
南宋陈槱《负暄野录》卷下“论笔墨砚”:
“砚贵细而润。然细则多不发墨,惟细而微有铓锷,方其受墨时,所谓如热熨斗上搨蜡,不闻其声而密相粘滞者,斯为上矣。”
此谓“发墨”,当为后人之谓“下墨”也。或笼统言之,为经研磨而较快地成墨汁。
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砚辩”言及“歙溪龙尾旧坑”砚石时谓:
“细润如玉,发墨如泛油,并无声,久用不退锋,……”
言及“黒石金星”时谓:
“色漆黑,细润如玉,隐隐金星,水湿则见,乾则否。发墨如泛油,无声,久用不退乏……”
与米芾《砚史》之屡赞“发墨不乏”为近。
其言及“洮河绿石”时谓:
“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
则笼统言之,似亦称“发墨”。
比赵明诚小一辈,生于北宋末的金石家洪适曾集刻几种说砚著作,其中有著者佚名的《歙砚说》一卷,当为北宋人著。内有说及螺纹砚者,可注意者如下——
“粗罗纹稍细者,易为磨墨;细罗纹稍坚者,最能发墨。或以为易磨墨为发墨,非也。唯蔡君谟论得其要。墨在砚中,随笔旋转,涤之泮然尽去,此乃石性坚润,能发起,不滞于砚耳。”
米芾《砚史》已经言及“墨下”、“得墨”与“发墨”的区别,此见已经把“以为易磨墨为发墨”作为误见提出了。
虽经《砚史》、《歙砚说》之明言,世人说砚,犹自以“发墨”概言之。同出宋人手可能稍晚而著者佚名的《端溪砚谱》说及诸砚,屡见——
“虽润,亦不发墨。”
“润不及坑石,而发墨胜之。”
“坚润不及,发墨胜之。”
“极润,不发墨。”
“嫩石细润发墨。”
作《端溪砚谱》的,当属行家,其用语亦如此。
砚作为读书人一日不可离的主要文具之一,而且是长相随的耐用品,久来受重视。至明清间,文人学士好砚蓄砚之风更盛,相关著作因而亦多,即使没有专门著作,他们的文集中也多有或多或少的砚铭文字。我无力一一爬疏,只能就手边见到的举其一二以略见一斑。
屠隆《砚笺》之“研”:
“研以端歙为上。古端之旧坑下岩,天生石子,温润如玉,……磨之无声,贮水不耗,发墨而不坏笔者,为希世之珍。……端取细润停水,歙取缜涩发墨,兼之斯为宝矣。”
为“四宝”作笺,犹尚笼统言之。
晚明张宗子,可算大玩家,有《端砚铭》:
“润如玉,能发墨。面无鹧斑,而眸无鸜鹆。此石瑶也,而近乃出端族。”
又有《二十八友铭》,其自序谓:“余家旧物,失去强半,而余尚识其姓氏,如得故友,故曰友也。”其中有“石皮研铭”:
“内马肝,外犀革,此谓研皮,不裹痴骨。”
收入文集,注云:
“山民收藏。天然糕拙研,旁带松皮,肉地细润,而发墨如砥。”
补充所见宋人的材料——
欧阳修:
“龙尾溪石坚劲发墨,金星为贵,石理微粗,手摩之索索有锋芒者尤佳,在端溪上,端溪以北岩为上,龙尾以深溪为上,较其优劣,龙尾远出端溪上。”
高似孙:
“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如玉,磨无声。”
明人华亭陈继儒《妮古录》卷三:
“绿端松磐砚,长七八寸,盖砚板也。其上刻松枝石磐,而以半磐为研池,细润发墨,赵子昂铭其阴。”
以上所见,欧阳修所谓“坚劲发墨,金星为贵,石理微粗,手摩之索索有锋芒”,“发墨”之意似乎正是我们所说的“下墨”;而高似孙、陈继儒又是笼统
以“发墨”言之。
看,也可以,必须如米芾所说,得向日观之,店堂里的那点灯光还不行。
明万历进士王宇泰谓:
“盖砚之发墨,以用久不退乏为贵。今世所有古端砚,虽光如镜面,而以墨试之,索索而下觉有芒久不乏者,多唐末宋初物,至盛宋时,岩穴闭绝无此种。”
清初陈道山曰:
“永乐中,遣中使采水岩西洞石,细润发墨。明初斧斤不辍,今已凿穿。”
清计楠《端溪研坑考》“国初重开水岩老坑”一节引《石语》(未标作者,视内容当为清人著作)云:
“唐宋古砚大者,老、新坑十余种,落墨而不发墨,不如水岩之美。”
从则遇到下墨而不发墨的问题,故有所区分甚明。
清初王渔洋曰:
“上岩之背曰屏风岩,石质坚紧,最发墨。然肌理粗燥损笔,亦称龙岩石。”
是则此处之称“发墨”当为我们所说“下墨”也。
王渔洋又有曰:
“小湘石有眼星,不发墨,止可调朱。”
此称“发墨”实亦“下墨”耳。
王渔洋又有曰:
“石室山之北岭曰黄坑,色纯紫而微黄赤,温润细密,惜不甚坚,扣无声,颇发墨,然难贮水。宋坑之外,此亦为良。”
此“发墨”似又非“下墨”之谓,或确为现今所谓“发墨”,或亦笼统言之欤?
王渔洋言及金星石有谓;
“石出德庆,黒如漆而多金星,亦发墨,品在宋坑中岩下,朝天岩上。”
言及锦文端石有谓:
“北岭之东曰锦文端石,质坚紧,色青紫,浓淡相间如锦,扣之清扬,甚发墨。然粗而少润,品在黄坑下。”
此二处说“发墨”,显然乃下墨之意。
年长于王渔洋五岁的朱彝尊也是好砚者,著有《说砚》一卷,其释“发墨”谓:
“试以墨,如熬釜涂蜡然,斯为发墨。”
似亦将下墨发墨笼统而言发墨。
清初虞山钱朝鼎撰《水坑石记》一篇,结尾时慨然叹曰:
“江南惟曹秋岳严伯玉可与论石,以其客岭南久,所藏水岩最多。馀子耳食,不啻扪烛扣盘,为之喷饭,因存其说如左。”
此处提到的曹秋岳,即曹溶,秀水人,应该就是钱牧斋的老友,为《绛云楼书目》作“题记”的那位。为行家推为知砚识砚的曹秋岳言及宣德岩时谓:
“石色深紫,坚细发墨,为山坑上品。今搜采已罄,绝不可得。”
曹秋岳自己撰有《砚录》一卷,其五“别种”有曰:
“砚山将起,其发祖处为屏风岩。其石性硬而滑,不发墨。俗呼为屏风背。”
此言发墨,当指下墨。
上帖所引者,亦出其“别种”。
清初宣城施闰章撰《砚林拾遗》一卷。其“砚品”有谓:
“洮砚为碧玉,不下墨。登州鼌矶,下墨而麄。……歙金星眉子砚,细润发墨。”
可见其于“下墨”、“发墨”分别甚明。
施闰章《砚林拾遗》还专设“辨发墨”一节:
“曹继善论歙砚云,麄罗纹稍细者易为磨墨,细罗纹稍坚者最能发墨,或以为易磨墨为发墨,非也。惟蔡君谟能言砚德,墨在砚中,随笔旋转,涤之泮然尽
去。此乃石性坚润,能发起,不滞于砚耳。黎逢石《砚赋》:水随晕而还周,黒(墨?-桢疑为墨之误)浮光而黛起。”
清初高士高兆撰《端溪砚石考》一卷,至嘉庆间,地理学家、文学家李兆洛又撰端溪砚坑记》一卷,皆说之凿凿,翔实剀切。顾炎武弟子潘次耕跋高兆《端
溪砚石考》有曰:
“端石贵重于世久矣。顾中州士大夫鲜至其地,品题鉴别,多在影响之间。”
说砚之作,多所抄撮。如蔡君谟之说,屡见称引。我觉得“墨在砚中,随笔旋转”一句颇难解,不知是否有错简?
同为清初高士的顺德陈恭尹跋高兆《端溪砚石考》谓:
“砚之用,发墨、不损毫二者尽之矣。不损毫,常砚皆能之,惟发墨之妙,非亲试水岩不知也。
他砚麄则锉墨,细则拒墨,水岩即不然,至肌腻理拊不留手,着水研墨,则油油然若与墨相恋不舍。
墨愈坚者,其恋石也弥甚。以他砚并之,水之分数同,墨同,手同,而为研之数,水岩常少于他砚十之三四。”
陈氏粤人,于端石所知甚深,此节亦言之甚细,所说“发墨”,及于出墨速度,应该是兼包“下墨”、“发墨”二事的笼统言之。
陈跋后面又说:
“予生长广州,相去不及三百里,间数岁一至。往往有一二所新出之石,气韵颜色几足乱真,不深心识别,鲜不为所眩惑。
亦有出自水岩,如固斋所云,精华日见,不能一执成说者。故详著发墨之妙于其后。”
可见其跋以专说“发墨之妙”为旨,认为是鉴别砚之佳劣,甚至砚石之是否确乎水岩的主要依据。
吴凇岩(纯年)官肇庆太守,乾隆癸酉(1753)年重开水岩,为作记,有曰:
“宋以前所开诸坑,今已无砚材,间或有之,石色红紫,不发墨。惟今之水坑为老坑,凡四洞,……”
“石果出大西洞者,必细腻衬手,润泽发墨、脱墨,扣之沉著,日光照耀无形,诸坑不能及也。”
是亦笼统而言“发墨”。
清乾嘉道年间有秀水人计楠(1760-1834),耽著述,撰有《端溪研坑考》一卷、《石隐砚谈》一卷、《墨馀赘稿》一卷等关于砚的著作。在《石隐砚谈》中有一节为“论发墨”:
“米赵诸公皆谓发墨之妙如漆如油,又谓下岩之石,发墨直如熬盘搨蜡。东坡则云砚之美止于滑而发墨。
至君谟所论,尤极明晰,直谓发墨非易磨,墨在砚中,生光发艳,随笔旋转,涤之泮然立尽,乃石性坚润能发起
不滞于砚耳,故识者以易磨为下墨,墨如油泛为发墨。水坑之佳者,下墨发墨二者相兼
别坑石下墨则有之,发墨殊少。如以易磨为发墨,则谬矣。前人谱中,往往误认下墨为发墨,无怪后人不知也,”
此为我所见古人对“下墨”与“发墨”辨析最为清晰者,而且用语亦与后人相同,后之人是否由此而需详析砚之出墨情况时皆称“下墨”、“发墨”?
不得而知。这是否最早发其端,也不敢即以此为断。而以其口吻,似乎宋人虽有此意而至此始明言之。
[ 本帖最后由 小书僮 于 2011-6-30 19:28 编辑 ] 计楠《端溪研坑考》自序:
“昔人论研多矣,所见异辞所闻异辞者何也?盖以研坑之出,有古今之不同,上下之各别。
一代有一代之优劣,一时有一时之好尚,古不必尽胜于今,今不必尽逊乎古也。
予有研癖,至老不衰。稽之载籍,辨之目前,闻有佳者,得一见为快。
数十年来所见者不可枚举,所藏者仅存数十方。今而知佳研之难得,辨识之难精也!
向作《研说》一卷,未敢出而问世。近见金山二垞朱君《研小史》、平湖点苍黄君《端溪研史》,汇参二书,考订详明,集古准今,无不美备,真先得我心!
于是采而辑之,附以己见,及所作铭、跋、记、序、诗、文,汇而付梓,或亦可备艺林之一得也夫。
嘉庆十九年小春月,石隐道人序。”
计楠《端溪研坑考》“国初重开水岩老坑”一节下引述《石语》(未标作者,或佚名,按其内容和次序,当为清初人著作):
“唐宋古砚大者,老新坑十余种,落墨而不发墨,不如水岩之美。”
此已将下墨与发墨作明显区别,只是用语不同,说下墨为落墨耳。也是遇见了“落墨而不发墨”这种情况,必需分开说清。
计楠在《石隐研谈》中特作“论发墨”一节,区分“下墨”与“发墨”,当然由来亦远,而上示其在自己的著作中所引述《石语》“落墨而不发墨”
可能为直接诱因。但是计楠自己在说砚时,若非如《石语》所遇见的情况,也还是以“发墨”笼统说之。
其《石隐研谈》“辨误”一节有曰:
“东坡时所出之石,乃真水岩,制作亦多。眼钉色淡青、淡紫、黄白皆备,
细青花,有冻筋纹,嫩如截肪,眼不甚大亦不多,眼多绿,有层晕,细黒瞳子圆整不斜,能发墨,能脱墨,斯上品耳。”
再举几例计楠本人说砚。
《石隐研谈》“论色”:
“后历小湘二坑,色深紫,性软而燥,眼微青带黄,偏斜不正,无晕无瞳,尚发墨,但渴笔。”
《石隐研谈》“论眼”:
“人谓石嫩则眼多,老则眼少,嫩石细润发墨,所以重有眼也。”
《石隐研谈》“论声”复述米芾《砚史》之意:
“惟老者声铿然,不发墨矣。”
《石隐研谈》计楠自撰“后跋”:
“以今所见合古所云,可互证而不必尽同,要以水岩发墨为上品耳。”
《墨馀赘稿》一卷为计楠关于砚的铭、跋、书、诗等杂著的辑合,其《沧江虹月研跋》有曰:
“研长一尺一寸,阔七寸半,厚二寸,中一眼,环绕黄龙,纹透彻,两面青花、翡翠、火捺毕具,色淡紫,质细润发墨,水岩砚石之大而嫩者,无过是也。”
《墨馀赘稿》“黄圃琳腴研跋”:
“斯石研色苍黄,有冻筋细纹,青花,具三活眼,质润而细,甚发墨,乃黄圃古坑石也。”
近人邓之诚(1887-1960)《骨董琐记》卷一“砚材”:
“……通州福山有日本石砚,发于墙壁,相传倭寇压船来者,质坚细致发墨,有黄、紫、黒三种,莫名何石。……”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一“明蒋子砚”:
“……卢村在陕州城南三十里,传有隐士卢景,好造瓦砚,砚成悉瘗之崖壁间。砚大者径尺,小者三四寸,形如箕,如瓢,如龟鳖之甲,下有两足,或四足。
质似粗而甚薄,坚致密栗,不可磨削,性发墨而不渗。以盛水,暑不涸,寒不冻。古澄泥类也,往往锄土出之。……”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五“驼矶砚”:
“蓬莱海边驼矶岛石砚,色黒发墨,亦不损笔,唯温润不如端。其峭立有致者,可设供几案间,极瘦绉之致,灵壁不能及。……”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砚山”:
“……海岳庵宝一砚,以夸示,客言未知发墨否?仓卒未取水,客遽以唾试墨。海岳大怒,立弃此砚,客遂窃之而去。盖知海岳好洁,故以窘之,可发一笑。”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八“青金石红丝石”:
“皇祐末,(范文正)公知青,遣石工取以为砚,极发墨,颇类歙石,……或曰范公石,然不耐久,久则不免断裂。……”
邓之诚《骨董琐记》或原文抄撮,或己言转述,其言“发墨”者屡见,而“下墨”则似未之见。
俞剑华(1895-1979)《书法指南》第五章“砚”:
“砚以石理发墨为上,色泽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缘饰则失砚之用矣。砚之种类繁多,……砚材不一,砚式何常,惟以发墨为主。”
林散之(1898-1989)《跋龙尾砚》(一):
“此石得之乌江镇西河湾内。……石甚发墨,乃龙尾之最佳者,可谓珍贵。因命石工稍加追琢,……”
林散之《跋龙尾砚》(二):
“……昔东坡得一异石,温莹发墨,独无贮水处。其先君老泉氏曰: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文字之祥也。轼因宝之。……”
潘伯鹰(1903-1966)《中国书法简论》卷上 八“笔墨纸砚”:
“砚的材料,大体上不出于端溪石和歙石两大宗。……砚石的性质细腻。要腻,所以能发墨;要细,所以能发得不粗。……太坚太滑,反而不发墨了。”
“实际上凡能发墨的都是好砚。因此,自古相传到今,如青州、唐州、温州、潭州、归州、苏州、夔州、建溪、庐山、洮河等地无不出砚,我们不必拘泥。”
张中行(1909-)《负暄琐话》有《砚田肥瘠》一篇,有谓:
“一是砚质好。这从要求或效果方面说很简单,不过是磨墨快而细。快要砚不滑,细要砚不粗。不滑和不粗有矛盾,如锉,不滑,如玻璃,不粗,可是都不能用。好的砚质要恰好能够调和矛盾,就是要细而不滑,涩而不粗,用旧的术语说是润,发墨。”
张中行《砚田肥瘠》又有谓:
“……与歙石一山之隔的玉山石,面貌颇像歙石,用手摸,也细得很,可是缺点是内部也柔,因而不发墨,不好用。”
“还是就上好端石说,蕉白多的比鱼脑多的更发墨,康熙坑的(清初)比乾隆坑的更发墨。”
张中行《说梦楼谈屑》收有《砚田漫步》、《佳砚的三用》二文,其《砚田漫步》之“一、质料”有谓:
“……凡是坚实、平而不滑、不怕水的质料,都可以磨墨,也就都可以充砚材。……三个条件相加,就成为润,即发墨(省时而汁细)。”
“端石与易州石相比,易州石不坚实,柔而不发墨,只得甘居下游,……”
张中行《砚田漫步》之“二、高下”:
“……就砚说砚,所谓好,实况是一,可以用不同的说法表示。最简单是一个字,‘润’。还可以多用几个字,是‘细而不滑,坚而不燥’
所求是上面说过的,‘发墨’,即磨墨。如持蜡在温釜中移动,腻而无声,效果却既省时间又墨汁匀净。能这样的,石质是上上。”
《砚田漫步》之“二、高下”又谓:
“……(试砚)以手指代墨要靠更多的经验,要求能够在平柔的表面之下,探知有没有细小而刚硬的刺状物(有人称为‘芒’),涩的感觉,发墨的效果,是由这埋伏在下面的刚硬物来。所以,也可以换用四个字形容润,曰‘外柔内刚’。”
此帖内容其实已经超出标题所限范围,所引录材料的作者,邓之诚以下已属近人,而张中行先生则是今人了。至此,可以对历来说砚时于“发墨”、“下墨”
二事说法用语的情况稍稍作一个小结,并不妨进而探寻一下原因。虽然我这里所引远不完善,但主要的代表性说砚著述大体在了。容我再整理一下思路,
试作分析发帖上来,那么这个主题也可暂告一段落了。
想对此作一个小结,迟迟未能动手。近日读书,又见相关者,且再录一二。
费瀛,字汝登,晚号艺林剩夫,明隆庆、万历间浙江慈溪人。有《大书长语》二卷,为其精心之作,其卷下有“砚说”一节,有曰:
“后世所宝,如端溪、铜雀、龙尾、子石等砚,以莹润为贵,大书则取润涩相兼,浮津耀墨者。余家藏歙砚,乃旧坑丝石,正视弗甚显,以傍睨之,刷丝灿然,最善发墨。兵燹之余,化为乌有,未尝不临书嗟悼!”
明末黄道周说砚材:
“研材自以端坑子石第一。坑中子石勿别上下,或以水底久濡出而反燥,或以上岩函土出而反润。
但是子石,则含孕最固,光细发墨,便足取耳。徽材亦多佳者,而子石殊少。近楚随以西,亦多琢朴,徒取星晕,无关玄理。”
以上二者皆明人,其说皆但言“发墨”而已。
索性再抄点书。看早一点的人的说法。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书砚》:
“砚之发墨者必费笔,不费笔则退墨,二德难兼。非独砚也。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苦无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万事无不然,可一大笑也!”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又一“书砚”:
“砚之美止于滑而发墨,其他皆余事也。然此两者常相害。滑者辄褪墨。余作孔毅夫《砚铭》云:‘涩不留笔,滑不拒墨。’毅夫甚以为名言。”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书许敬宗砚”:
“砚端溪紫石也,而滑润如玉,杀墨如风。其磨墨处微漥,真四百余年物也。”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评淄端砚”:
“淄石号韫玉砚,发墨而损笔。端石非下岩者,宜笔而褪墨,二者当安所去取?用褪墨砚,如骑钝马,数步一鞭,数字一磨,不如骑骡用瓦砚也!”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评淄端砚”:
“淄石号韫玉砚,发墨而损笔。端石非下岩者,宜笔而褪墨,二者当安所去取?用褪墨砚,如骑钝马,数步一鞭,数字一磨,不如骑骡用瓦砚也!”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书窒道士镜砚”:
“陆道士蓄一镜一砚,皆可宝。砚圆首斧形,色正青,背有卻月金文,甚能克墨而宜笔,盖唐以前物也。”
陈从周《梓室余墨》“画家用笔各异”:
“砚则选端石之上品,质细而能发墨,洗涤不留一点宿墨。”
“漆砂砚”:
“漆砂砚质极轻,发墨一如石砚,盖携带轻便,而价则视石砚为昂甚,扬州卢葵生以制漆砚著世,旧时一砚动辄数十金。”
今天白天停电,负暄漫读杂书为遣,又得一条可供参考者——
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用墨”篇:
“墨须研而后用,故砚以细洁能发墨者为上。
“墨以细而无渣滓者乃佳,故粗砚不可用。”
近读歙县鲍幼文先生《凤山集》,内收《徽州的“文房四宝”》一文(原刊《安徽史学通讯》1959年第2期),其中第二节“砚”有谓:
“一般论砚的都以端砚为冠,歙砚次之。宋朝欧阳修却认为龙尾远出端溪上,理由是端砚发墨的十无一二,只是比较好看而已,而歙砚则大部分都发墨。
的确,若从实用的角度来较量二者,歙砚是确然胜于端砚的。”
陆俨少《山水画刍议》(1980年上海美术出版社版)“泛论”第八十“笔墨纸砚”有谓:
“作画用砚,取其发墨,和玩赏之砚要求不同,如不发墨,即不实用。”
[ 本帖最后由 小书僮 于 2011-6-30 19:33 编辑 ] 网友讨论:
神五:
“石理微粗,手摩之索索有锋芒”
要用手摩砚下墨发墨如何,是需要一点真功夫的。
潘老师看砚,不太注重石色坑口之类的。某日,陪同潘老师逛朵云轩,他把一些砚台用手一碰,就认定一方“石理微粗,手摩之索索有锋芒”
可惜,我怎么摸,也体会不出。
此“摸索”、“摩挲”之谓欤?
潘老师:
我只知用砚,不事藏砚,所以对坑口纹理不甚注意,但求其“发墨”耳。
直西:
今天我也看了几页刘演良的《端溪砚》,他引用古人话里也有以发墨笼统而言下墨者,甚至发墨与下墨合言发墨,但作者本人还是分了下墨与发墨。
潘老师:
直西君说得对,事实正是这样。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抄撮群书打字发帖作罗列,是想把其中的具体情况作一展示,以明分清下墨发墨固然对,笼统言之曰发墨也是古来就有的事。
直西:
苏轼说过紫金研吗?就是米芾所说“右军乡石”,“端、歙皆出其下”,好得不得了。米芾《乡石帖》中有述。苏轼借走,死后复归米芾。
米芾《紫金研帖》说苏轼想以此研“入棺”。曹宝麟先生考证,米芾此帖所说证据不足,也“殊不可解”。帖中“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似
有揶揄调侃之意。米芾器重右军乡石如此,是什么砚,今天还得见么?下墨发墨好么?米芾乃石癫大玩家,崇拜有其道理吧。
米芾两帖见曹宝麟先生主编《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作品考释文见84、94条。
书法有法:
今天又看一遍潘先生的帖子。就我自己用砚的感觉说一下。
据我看,“下墨”和“发墨”是在砚材达到一定档次之后的说法,因为下墨的石头很多,可以说粗石下墨必快。但是,发墨,这可不是随便能说的了。
我也有些砚,当然以端溪老坑石为最佳。为什么?首先是能下墨而且不慢;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老坑研墨的感觉最好!怎么个好呢?就是,刚磨时,下墨并不快;
随后就越来越快,而且墨在砚上,没有“磨”的感觉,而是隔着已下的墨汁在“滑”,似乎砚堂有一种吸引力,把墨块吸在石上;
最妙的是,把墨块直立砚上,墨块会自己滑走!
研墨时,不论是用力按还是轻轻转圈儿,都没有锉墨的感觉,
似乎全无锋芒,也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与歙砚那种索索有锋芒的感觉完全不同。
好的麻子、坑仔也有这样的特点,能让人真切地体会到砚与墨相恋的感觉。
不用说,磨出来的墨汁是非常细腻的。我把这个就看做“发墨”
。不能想象不下墨的石头会发墨。至于歙砚,我还没有“磨墨无声”的体会,但“下墨如烟、发墨如油”却是一点不差,而且总的来说,歙砚下墨明显比端
砚要快得多。然而那种发墨如油的感觉,我以为端砚绝对是第一!四大名砚以端为首,千百年来几无异议,岂是浪得虚名也哉!发墨发墨,就是那种研之如
蜡、发墨如油的感觉罢?
尘网中:
下墨与发墨
其实,从物理上讲研墨就是砚石与墨块的磨擦,粗细与否取决于双方,当然主要取决于砚,磨擦力大就“下墨”快,砚石微观上颗粒细密均匀下墨则细密均匀。
水在研磨的过程中既扮演“润滑剂”的角色又扮演“溶解剂”【准确一点应该叫稀释剂吧,
墨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碳,不溶与水】的角色,墨汁其实就是碳的微小颗粒与胶、水当然还有少量的石头粉等的混合乳剂。
墨的微小颗粒再细密也要水去泡开,这就是为何研完墨后等一段时间墨就有点发稠,是所谓“发墨”,故发墨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砚石不渗水,
二是需要时间,砚越细密,磨下的墨粒越小,需要泡开的时间就越少,反之墨粒越粗需要泡开的时间越多,这就不难理解细密的砚台研磨时间长,但发墨时间短,磨好一会儿就可以用了,粗石研磨需要时间短,但发墨的时间要长些,都需要耐心啊。
至于砚与墨的吸力也只是一种物理现象,即砚面与墨面之间没有空气,在大气压的作用下,墨与砚之间就会相吸,所谓“砚墨相恋”,
吸引力是一个大气压,不恋才怪呢。这也取决与两个条件,一是砚比较细腻,二是墨块没有气孔,
千窗百孔的墨面,不会相吸的,所以好墨即使在稍粗点的砚台比如宋坑也会相吸的,如此而已。这类似于两块玻璃版用水粘在一起,排干空气,则吸在一起很难掰开,
而且用力侧移一块就会有“滑动”的感觉,因为中间有润滑剂——
水,所以刚下雨的路面要小心滑倒了。
所谓“荡之即去”其实就是磨墨时刚磨下的墨泥是贴在砚表面,用毛笔荡一下就脱离砚面而被水稀释,
想一下玻璃上的墨泥肯定要比砖头上的墨泥容易荡去,所以细腻的砚要比粗躁的砚容易洗干净。
书兄云“刚磨时,下墨并不快;随后就越来越快”那是因为墨块被水泡后表面变软的缘故,非独端石而已。
明白“下墨”与“发墨”的物理意义,对于选砚用砚、选墨用墨就不必有太多的神秘感了。至于历代文人墨客,
囿于砚与墨的不同组合及主观的想象而有不同的生发表述也是自然的了,不必迷信。
个人浅见供参考
书法有法:
如果用过各种不同品种不同坑口的砚磨过墨,兄大概就不会这样说了。端砚贵于歙砚,歙砚贵于洮河石砚,洮河石砚贵于徐公砚,足以说明问题。
古代人也是反复用过了才选出四大名砚来的,这可不是文人墨客的没事瞎起哄。
呵呵!日本人搞人工合成砚,估计他们的科学分析更详尽,更到位,但他们还是做不出端歙洮澄。
我估计,他们永远也做不出来。而四大名砚的地位,大概永远也不会被取代——除非新发现了更好的砚材。
至于砚石的下墨与发墨机理,我也在书上看到过。江湖上也有类似的文章。
应该说明的是,坚润细腻的石头有的是,但适合做砚台的却很少。端歙之可贵,
当然不仅在此,只是略示一端耳。根据多年的用砚体会,我相信,端歙的好处不是文人墨客望风捕影、凭空附会出来的。
尘网中:
回书兄:下墨发墨机理很简单,人造不容易
我也喜欢端歙,的确好
和您一样,多数情况下更相信感觉,茅台和二锅头理化成分差不多,喝起来不一样
我上边只是自己琢磨分析供探讨,本没有否定别人的意思,呵呵
陈希:
拜读一过!诚如潘先生所言:同一概念,经过历史变迁,或在不同的场合,其含意也往往发生变化。不知其含意差别,往往生错。
古人于“下墨”与“发墨”之说,甚是含混.知“下墨”与“发墨”之有别,固然有如米芾/施闰章/计楠者;而将“下墨”与“发墨”混为一谈者则比比皆是.
先生此文,虽名为"古人说发墨下墨",而如能将“下墨”与“发墨”之别,有所阐明,则功莫大焉.
按“发墨”之说,见于典籍者有--
施闰章《砚林拾遗》“辨发墨”一节:"惟蔡君谟能言砚德,墨在砚中,随笔旋转,涤之泮然尽去。此乃石性坚润,能发起,不滞于砚耳"
计楠《石隐砚谈》“论发墨”一节:
"至君谟所论,尤极明晰,直谓发墨非易磨,墨在砚中,生光发艳,随笔旋转,涤之泮然立尽,乃石性坚润能发起,不滞于砚耳"
两者皆引蔡君谟言"墨在砚中,随笔旋转,涤之泮然立尽",如原文不缺,则“发墨”似乎与"涤砚"有关?
如是,明于“发墨”,则"下墨”可以解矣,果然乎?
还请先生开示!
近读高似孙.砚笺之砚说篇又见一'发墨”之说:
砚受墨点之随笔走动而不著谓之发墨
蔡帖
另,古人于涤砚极为重视,频论之:
砚需日洗,去其积墨败水,则墨光莹泽
砚须日涤,墨留则胶滞,以麸炭磨濯之
砚不自涤,书皆不成
当然也有相左的论述:
砚有积墨乃见古旧
按:
"发墨"与"下墨"应该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发墨"的涵义比之"下墨"的涵义要更隐晦些......
"发墨"是否与涤砚有关,予不能确证.
但从古人对于涤砚的重视,
砚好不好洗应该是可以当做评价好砚的一个重要指标的.
(古人有谓好砚至少应该包括两点:发墨而不损毫)
以上纯属管见,还请高明指教~~
厦门刘涛:
单从洗砚来说,歙砚好洗,一冲就干净,端砚比较麻烦,即使上三岩有时也会有残墨留存,但是磨墨的手感歙砚比端砚稍欠,砚墨相亲的感觉端砚更胜一筹,所以很
难说孰优孰裂
石荷
所谓发,大概与洗无关。
厦门刘涛
准确的说应该是下墨,发墨来说老坑端砚,老坑歙砚都很细腻
荼夫:
砚涤之不净,必然影响墨与砚的接触,进而影响发墨。
发墨而不损毫其实就是一点,发墨必然不损毫,只下墨而不发墨则必然于毫损失大。
[ 本帖最后由 小书僮 于 2011-6-30 19:39 编辑 ] 非常感谢! 明白. 明白. 有心人啊, 赞叹~ good good good 谢谢楼主难得如此有心!:baoquan
那是我大约在2004年,陆陆续续从所读新旧书中摘录的古今人对砚之性能“下墨”与“发墨”说法的集录。起源乃有感于某网友认为这两种说法必须作严格分别,而历史上却常常是含混的。当时也费了一些心力,作为资料在书法江湖的“江湖兵器”(我一直觉得这个栏目名称有些怪怪的)陆续公开,使大家有所参考。后来不知怎么不见了,缘由可能是原栏目随“商城”分出,在那里有一个经过不知哪位整理的依然以我的名义发的同样的主题帖,内容却被大量删削,原貌已经难见。楼主此间所发,其实不是“旧文”而是“旧帖”,是否就是当年我所作之全部,已不复省记。而较之商城所见,大概要多出一些。无论如何,在“版本学”而言这也算得“善本”了。再次谢谢楼主!:lol 好帖子:ok